王歌之近影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苏报记者 广豪
“你的苍老是做出来的,浑厚华滋的苍老是真正的苍老,是有生命的。不是干枯才是苍老,而是要生命达到更高的层次。”在一次雅集中,王歌之对前来讨教的一位知名画家直言评点,让人眼前一亮。
“苏州书法圈里,有个王歌之,低调、扎实、有学养。”这是很多人对王歌之作的评价,“但是不知道怎么推介他,不是教授,也不是什么主席。”王歌之却说:“书法乃寂寞之事,我不用推介。”这是他从事书法艺术的体验,也反映了他精神层面的孤独与果敢。
正是因为王歌之远离功利,他的书法才能表现自由活泼的天性,高古醇厚生机磅礴的气势,见字如见其人。“我的书法取向高古,还常用淡墨。一般人是不会用的,淡墨不见得是颜色淡,而是意境淡。静、慢、淡,也可以说是中、空、无,也是属于宋瓷的美学境界,是宋人传达人类生命的本质和生命的源头。这种境界呈现出来的东西简洁、淳朴、滋润、浑厚,是我的审美取向。”王歌之面对记者侃侃而谈,在他心里,这些相对的元素结合在一起的,叫做和。“中国书法至晋唐大致各体已完备,如何再走下去确是一个问题。一些著名书家力行现代书法,却丢掉了中国书法的根本。我以为无所谓古今,中国人接受了传统的笔墨精华,再以广博的视角放眼中西,必然能创作出新时代中国气派的新作品,惊艳世界!”对大多数人来讲,广博不是好事,但是对少数人来讲,摸清了基本规律,就能广博,就能不为所拘。
书法家的艺术是线条
苏州日报:你的别号“平叟”,意为平和、平正、平淡?
王歌之:再加上“平静、平实”吧。苏州的瓦翁,他应该叫“瓦叟”,因为他人是偏瘦的。古代“公”“翁”相通,而“翁”适合形体略胖的人,我不胖,所以用“叟”。
苏州日报:我常羡慕,你青年时期有很多大家可以求教与交流。
王歌之:我年轻时候就很喜欢书法,正式学书法是1962年机缘巧合认识了宋季丁老师和祝嘉老师,先师祝嘉老和宋季老,一位力主笔力雄强,一位线条趣味隽永,他们像一饭一酒,使我深得蒙养,尽管未曾临习他们一笔。当时看不懂宋季丁老师的字,以为他写的和小孩子写的一样,但是看多了现代艺术之后就懂了,追求的是儿童的天真。祝嘉老不要学生学他的字,要学古代经典,理念是十分高明的。
苏州日报:那你是按照自己的路子去写?
王歌之:我只能说是艺术爱好者,但是从某个方面来讲,爱好者比创作者更客观。我自认为,我虽然喜欢古典,也是大家眼中的书法家,但我是用现代意识去写去化。
苏州日报:你是怎么样突然发现自己在艺术上有潜能的?
王歌之:从宗教学校毕业,不一定就能开悟。而我开窍比较晚,古今中外的艺术我都喜欢。我和我的几个学生说,不能只看中国的,一定要放眼全世界。1962年,我接触到法国印象主义和其后的表现主义美术作品。很奇怪,灵魂像被一撞,一下子就爱上了。也就在这年,相继读到许多古代的作品,觉得和法国的近代艺术有异曲同工之妙,西方人在19世纪末方慢慢地在艺术领域激活了写意精神,中国人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真正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从那时起,开始感觉自己心中有点东西,希望能抒写出来。
苏州日报:我第一次看到你的作品,是在十多年前的一次拍卖会上,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王歌之:我的字不滑,结体比较现代。我一直和别人说,现代的建筑和家具都是直线造型,我的字直中有曲,中有停顿和涌动,还有气口,别人很难仿写。古人写篆字是很轻松自在的,给了我很多启示。而现在很多写篆字的人机械地学写《说文解字》中的字,写的东西就比较死板,线条中没有东西。
苏州日报:想到别人说你是位“杂家”,在书法而外,你对许多中外古今艺术品类和文史哲都有兴趣。
王歌之:书读得好、有见识、字写不好的人是有的,但绝没有不读书无见识却能把字写好的。每个行当都要读书,但是不能读死书,书法家的读书,最终要表达在笔墨线条里,书法家的艺术就是线条。就好像舞蹈家就要用肢体语言,其他舞美都是外延。
苏州日报:依靠点划笔墨,就能表现书家的精神世界和时代气息,这是多么奇妙、深刻的事。
王歌之:黄宾虹对学生说,要看古今书画作品的好坏,就是看用笔,就是看笔墨。如果人的精神和时代的精神都能通过线条表现出来,这个就高级了,就不需要外围文字助力了。黄宾虹的山水,有简有繁,局部放大就是一幅当代艺术品。如果当代中国人,吸收了中国人的精华东西发展当代艺术,我觉得将会震惊世界。中国人的世界里有很多艺术的因子,就像夏天的火烧云,没有美的眼光的普通人说,这个像山,那个像骆驼,真正高级的欣赏者不追求具象的,只是要抽象,其中有很多美的感悟。而现在的人很多传统的没有古人韵味,抽象的只步外国人后尘,两头都不到位,其实抽象的书法艺术是很深刻的。
苏州日报:你的审美十分敏锐,并且很理性,像你的字一样,不走极端。
王歌之:其实写实与抽象,本质是一样的,我看的东西很多,凡·高、米勒的作品,我很欣赏,也很欣赏陶渊明;他们中西相隔千年万里,而艺术题材和人性、感情、对后世的影响,很多东西都相通。我对美是的确很敏感的,中国人对美的感悟是从书法开始的,对大自然和人文社会的体悟也是在汉字之美和结构中开始的,这是中国独有的。
苏州日报:台湾学者写过一本书叫《纸上太极》,诠释得很美,事实上,你还认为书法不只是美。
王歌之:许多古人从童年开始便是通过书法来认识美,从一条条优美线条中感受到美,学会怎样去审视客观世界的美好。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书法不仅仅是美的艺术,也是时代精神的象征。
苏州日报:所谓的美就是将不和谐的变为和谐的,社会发展也是这样,那对你来说,何谓美?
王歌之:一般书法家追求的就是技术,追求漂亮,我是追求美,比如我喜欢甲骨文,这真是大美。甲骨文就像秋风吹下的落叶,从没有对称的,没有两个人的字是一模一样的,每一个字都生机盎然。书法家要有哲人的脑、诗人的心、画人的眼、匠人的手,书法家和一般工匠在手艺上没有区别,但是在其他维度上不一样。但如果没有匠人的手来表达,就只是玄谈,作品一塌糊涂,这就是理论和实践脱节。
苏州日报:你琢磨出了吗?在实践中,如何做到气韵生动呢?
王歌之:你看我的字,别人看我是仿古人的字,其实我是从汉印中发展而出的,秦汉人生活中使用的篆字都是生动活泼、清新自然的,而现在一般人都是查《说文解字》中的小篆,甚至电脑上来的,一股死气。我有意取法高古,重点取法秦至西汉一段,不取大篆之古奥,也不取东汉蚕头燕尾那类隶书,取中间亦篆亦隶的书体,既质直古厚,又平易好识,重点学习秦诏版、汉砖、瓦当、汉金文、汉印,加上《三公山碑》《开通褒斜道记》之类,以至近代黄牧甫、齐白石治印,我都取法。特别是汉印,书家很少注意,其实有大量变化多端、平中有奇、趣味横生的篆字,我非常喜欢。
苏州日报:你在用笔、结体、章法、节奏、力度上已然形成自家面目,很值得玩味。
王歌之:你看我的字,空白间距大体一致,但是其中又有变化,互相呼应,若即若离,相辅相成,这或许是我接触很多古典书画的结果,古篆书的奥妙就在其中,里面是乱而不乱,巧中有拙,刚中有柔,辩证统一。表面上的变,就是乱,大部分人就是从纸面到纸面,从字到字,而我比他们吸收得广博,学习到了古篆汉印的底层逻辑,更深刻点。其实这里有大道,越是大方,越是结构明确,就越是干净。当今书家九成半皆越写越紧,而我却有意识走宽和萧散的风格。我的落款集中体现了我的追求:笔笔断而笔笔连,简约、凝练、含蓄、古厚,像宋瓷的审美。
宋瓷和书法有共通
苏州日报:一直听你讲宋瓷,宋瓷和书法有共通点吗?
王歌之:古代陶瓷给我很多滋养。鉴别艺术,要分清浊,我的东西有清气和静气,表达干净,但是又要浑厚,这是宋瓷的基本风格。让人有回味,就是蕴藉。最能体现宋代美学境界的,不是宋代诗词、书画,而是宋瓷。宋瓷的极简主义领先国际一千年,简约、明快、干净,温清如玉又浑厚华滋。而现在很多人的书法讲究变形,扭来扭去的,我非常不喜欢。你看宋瓷它不即不离,不激不厉,我的字也是有匠心其中,在结构里都有气可以流转。
苏州日报:什么是气?
王歌之:气比较抽象,你看我的字,没有一笔搭住,但是断中连。表面是断,内在是连。汉印里,线条绝对不会碰到,表面上是统一的,细看有特别严格的变化。
苏州日报:你的字是丹田气在宣纸上的外化。
王歌之:这个太抽象了,把握气,要靠精深的把握,你看打太极,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真个是抱住了,真气笼罩,若即若离。这些抽象概念我不太解释,容易引起误解,要让人自己去悟。我欣赏中国哲学,就说点滴,没有必要说完整,艺术是说不完整的,要让后人自己去悟更有价值。
苏州日报:对一些书法考据文章,你认为根本谈不上是书法理论,“一些历史系学生都能写的,无非换了个书法的题材而已。”这与一般人的观念也颇大异其趣啊。
王歌之:书法家是实际的,不是书法理论家,不是书法美学家,书法家是要拿创作的作品来说明问题的。书法理论的中心是审美,而审美的中心又是“空”的,没有一定的标准。有人说做书画家要割掉舌头,说太多了,手上的东西就少了。
苏州日报:在你眼里,什么是对中国书法的最好继承?
王歌之:我们中国人说的继承,是精神继承,不是外形继承,中国书法有3000多年历史,对线条的把握、理解、创造,我们要有独立的文化自信,何乐不为呢?不论什么书体,万变不离其宗,最重要的是字的线条。书法家的全部精神世界是通过一条条具体的线条来表达的,而不是他写的文字内容。文字内容,是书法的题材,线条才是书法真正的内容。
苏州日报:我们当代人如何更好地来学习书法?
王歌之:像我这样分析了来学,是比较乏味的,但是从创作中来学,就不会乏味。从理论到实践,就乏味,从实践到理论,就有趣味。你看甲骨文,线条、布局极其生动,但是它并没有考虑像我们现在的美学,这是靠艺术的直觉,所以创作者不一定要先学习理论,如果你从实践中悟道,那就更好,尤其是小孩子,青少年学书法不一定要学理论,一个是白教,第二个是毫无意义。
苏州日报:在你眼里,怎么才是好书家?
王歌之:其实,有两个字,深度,深了就都好。品评艺术家就识、才、学三字。品评艺术,清、厚两字足矣,或者只需一个字:深!一万个人有一万种风格,这就有趣了,我的东西和宋季丁、祝嘉的作品,完全不一样。现在的书法家有深度的不多,我觉得只要作品有深度,就说明技术上他能表达,同时表达上有不同之处。
苏州日报:当代苏州艺术家,除了两位老师以外哪一位先生能让你欣赏?
王歌之:我接触的中西美学史很多,审美很敏感。现当代书画家里,能为我带来点滴助益的我都欣赏。至于历史地位,应由后人评定吧。黄宾虹说“平、留、圆、重、变”,说得真好。这既是审美的标准,又是创作的方法、手段。平,大海里的水一看是平的,但是细看是有波动的,是积点成线的平,不是现在有些书家笔下一段段的平。留,就是留得住。圆,线条气满,不能扁。重,就是要高山坠石,要吃进去,不能太软,要入木三分,但看着重,出来的效果要轻快,不能做作,要自然。听听蛮复杂,其实简单,就是阴阳交融、相济,两者之间的关系要处理好。
苏州日报:黄宾虹在重建一种规则,他和徐文长的线条走的是两条路。
王歌之:对,明代的徐渭(字文长)的线条不是这样的。“平、留、圆、重、变”里,这前四个字宋代以后就失去了,黄宾虹是研究古代文字才提炼出这个秘诀。第五个字,变,是活学活用的意思。前面四个字,是四个古人传下来的。古代书法家的东西有时候不能直接学。我是学汉代的《大开通》,结构开放,但又含蓄,近现代的最好不学,吸收点可以。材料和画法,都是次要的,你的眼睛要到才是重要的。
苏州日报:你的线条里我看到了重在中锋,八面出锋,为什么你偏爱中锋呢?
王歌之:我是笔笔中锋。有人说“二王”为什么好,是有侧锋,其实是技术性的,中锋、侧锋只是本家的选择而已,不说明高低。弘一笔笔是中锋,如果说弘一写中锋不高,那是多么可笑。我写行草,也基本上都是中锋,但我也不否定侧锋,比如于右任、王铎也都是中锋,但是中侧并用。我喜欢良宽禅师,他说他最不喜欢书家的字、诗人写的诗与厨师做的菜。董其昌在良宽眼里有职业病,不轻松自然,最自然的是良宽,他不自认是书法家,写得瘦,放大看,都是中锋,线条都是圆的。所以我们不看表面,要看内在。
苏州日报:你对书画艺术吃得这么透,要多花时间,将艺术感悟结集啊。
王歌之:所谓的理论,都是一张网,都通了,我觉得一切文字都是多余的。就像孔子说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
苏州日报:古代苏州书家辈出,当代苏州能出大书家吗?
王歌之:苏州书法圈一直以来都有很高艺术水准,但是外地会突然出现一个特立独行的,比如四川的石壶、浙江绍兴的徐生翁。苏州特别的人出不来,和整体的文化环境有关,这就是我们要突破的地方。
苏州日报:比如说要如何突破呢?
王歌之:这个我说不好,但是书家不是理论家、美术家,书家要拿出具体的线条来,作者的精神意境才能附丽,这是《石涛画语录》篇首即论“一画”的意义所在,也是黄宾虹与学生说三句不离用笔的意义所在。
苏州日报:现在有很多大草狂草的书家,很奔放,也很吸人眼球,书法要用力吗?
王歌之:全身力到,是祝嘉老师的名言,100人中99个人都是力不到,我认为祝老师太严格,但黄宾虹也是一样看法,那些大家都是全身力到,确实要用力,但不是物理上的力,是软硬劲,要把精气神吃进去,不是外力。不是张牙舞爪。骨力不够就是欠健康,生病者还谈什么美?不要说康有为梁启超,就是唐太宗也说过,学古人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关键是要用力,力到都好,用笔千古不易,结构是因时而变。
东西方文化无界限
苏州日报:书法的美能让老外们认识到吗?
王歌之:老外也能体会线条的美,你看瑞士的保罗·克利,他的线条非常好,上次我在上海看,感觉他一定学了中国的大篆金文,内在道理是相通的。近现代西方很多画家从书法中学到了许多启示。我常举瑞士留学生尤丽莎女士的例子,她看到《张迁碑》原拓时,激动地哭了。不懂,能哭吗?
苏州日报:你说的内在就是书法中蕴含的“道”。
王歌之:石涛说“一画之法”,真正写好一条线,就能写好千万条线,一画,就是一划,一笔能写,其他就都能写。即画一条线的法则,就是由“我”即领悟道的人所建立的。这个确立的法则即是以一画贯穿所有的法则。悟道的人,没有当代人笔法的中怯,能领悟美不是漂亮,最高的漂亮比不过最低的美。我给我学生的话,就是“拒绝娟秀”,四大金刚力气再大只能看门,里面释迦静静地坐着。
苏州日报:书界好多人总以为书法从初创的甲骨到大草,是从低到高的发展历程。
王歌之:书法的传统是几千年的深厚传统,有的论者以为甲骨文是最早最原始的,大草最后最高级。按此逻辑,四言的《诗经》、五言的陶诗低于后起的唐诗、宋词、元曲了?事实上诗论界从未有这样荒唐的论调,反而认为唐宋李白、苏轼等大批诗人都学陶潜,但都不如陶真挚自然纯净厚重。西方抽象画有冷抽象、热抽象之论,无非大致分为动、静两种风格,也没听说宁静的保罗·克利和彼埃特·蒙德里安低于狂热的杰克逊·波洛克和德·库宁,更没听谁评论近代亨利·摩尔的雕塑高过古希腊雕刻,或者高过中国的云岗、龙门造像。艺术可以这么比吗?
苏州日报:高古的线条和现代主义是相通的?
王歌之:好的线条,像甲骨文,虽然是高古的,但也和现代主义相契合。我觉得东西方文化没有一个截然的界限,我写的字是高古的,但是也和现代结合在一起,而在创作的时候,我们必须把传统的精华吸收进来,真正地接受民族文化,再去结合当代的味道,创造时代的生命,这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
苏州日报:谢谢王老师的指点。
王歌之:我不是指导别人,个人初浅的认识而已。许多书法家都喜奢谈精神、境界、意境,或者读书、修养、灵感……这些,或能统称为“道”吧。轮扁斫轮,庖丁解牛,也有“道”,道无所不在。书法之道,只能由笔墨承载,有了笔墨,照相机能拍摄,印刷机可印制,没有了笔墨,那些高大上的“道”,一切将归于乌有之乡。我此生将在笔墨中寻道,在笔墨中仰望诗和远方。
人物介绍
王歌之,1945年出生于江苏苏州。中国书协会员、中国沧浪书社会员、江苏省苏州市书协艺术指导委员会成员、苏州市政协书画组成员。书法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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