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句: 卷帙浩繁品江南

王稼句近影 □记者 赵劼 摄

□苏报记者 广 豪 罗 雯 实习生 王雨桐

初秋的一个上午，阳光正好，在听橹小筑窗前，王稼句翻开厚厚的古籍，手中的笔在纸上记录着，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似乎又有了令人欣喜的发现……这便是著名文化学者王稼句的日常。

对于苏州，他生于斯，长于斯，乐居于斯，对苏州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和热爱。王稼句既是散文大家，又是文化学者，他的作品数量之多，令人惊叹，至今已有一百多种问世，平均每年以两三本的速度，持续了多年。

王稼句的写作，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前期，他以《枕书集》等“四集二小”为主，沿袭传统“书话”的套路，同时融入怀人、咏物、考证等多种元素；中期，《看书琐记》《看书琐记二集》标志着他创作的转折，这一时期的作品更加成熟，视野开阔，旨趣深远；近期，他推出了“小集”系列，如《听橹小集》《看云小集》等，目前已出版八册，书名前两字都为动宾结构，文章内容更加丰富多样，每一部都反映了他对历史与文化的深刻思考。

在王稼句笔下，苏州不仅仅是一个地方的城市、集镇、乡村，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化态度。山水的每一抹色彩，园林的每一处建筑，民俗的每一丝风情，工艺的每一道痕迹，美食的每一口醇香，人物的每一个故事，掌故的每一段传说，他将这些元素巧妙地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让人在阅读中既能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又能领略到生活的雅致。他说：“我写苏州，为的是让更多人了解苏州，不是感性的了解，而是理性的了解。”这句话道出了他写作的初衷。

阅读和写作是他最大的乐趣，已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除了创作，王稼句还致力于整理和保存乡邦文献。在苏州这片人文沃土上，历代留下地方文献浩如烟海。王稼句甘于寂寞，潜心整理、点校了数百万字，如《苏州文献丛钞初编》《苏州山水名胜历代文钞》《苏州园林历代文钞》等，为苏州文化传承做出了很大贡献。

王稼句不仅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位“杂家”。他的知识渊博，文章卷气十足，满腹经纶。他认为，好好写文章，就是要真诚地表达，不做作，不矫情，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受思想，获得知识。

“今人不知古人味”

苏州日报：我们先从美食谈起，你不但写过《吴门饮馔志》，编了《南北风味》，最近还出版了《南北风味二集》，这个系列的推出是基于一个什么样的考虑？

王稼句：《南北风味》可以说是一部民国版“舌尖上的中国”，反映了民国时期的饮食生活，涉及的地域，从东三省到两广，从江浙沪到陕甘宁，几乎涵盖了全国大部分地区。对于广大美食爱好者来说，可以循着《南北风味》的足迹在各地寻找美食。

《南北风味》中的文章，都选自民国时期的出版物，大部分采自报刊，小部分采自单行本，其中有的是名家之作，大部分作者名不见经传，甚至还有不署名的（应该是当地报纸编辑）。就城市来说，北京、天津、上海、苏州、成都、重庆、广州的文章较多。我们说在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中，“食”是最重要的，从人生必需的一日三餐，到丰盛筵席，都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各地的差异很大，那是由当地的经济文化状态决定的，具体说来，气候、地理、食材、风俗、嗜好等因素，决定了一方美食。钱泳《履园丛话》就说：“饮食一道如方言，各处不同，只要对口味。口味不对，又如人之情性不合者，不可以一日居也。”近几十年来，研究菜系成为时髦，众说纷纭，意见并不一致，有四大菜系说、八大菜系说，也有十二大菜系说等，争议很大。其中鲁菜、川菜、苏菜、粤菜是公认的四大菜系。有人归结内陆各地的口味，说是东酸、西辣、南甜、北咸，那是并不尽然的。

苏州日报：那为什么要写民国美食呢？

王稼句：有一句话叫“今人不知古人味”，如《随园食单》和《清嘉录》中记录的菜单，我们无法知道究竟是些什么菜，它的味道更不能知道。选择民国，是因为这个时代与我们最接近，食材、调料乃至燃料、炊具、烹饪方法，都与现在相差不多，乃“前脚后脚”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民国时期，由于社会开放，交通方便，饮食交流更加频繁，南北各大城市除本帮菜肴外，都有外省帮式，尤其在北京、天津、南京、上海、重庆、广州等城市中，各地菜肴汇聚，在影响本地风味的同时，各地风味也得以交流，出现了饮食业的繁荣局面。再说，民国时的书面语言，已基本是白话，至多是“雨夹雪”，对于今人阅读，就没有什么障碍了。

民国时期的饮食文章，汗牛充栋，内容非常丰富，目前我正在编《南北风味三集》。

苏州日报：在《南北风味》里，从这些民国美食家写的文章来看，是不是那时候的菜肴滋味更好？

王稼句：我不这样认为，民国菜肴，食材的新鲜程度当然比较可靠，当时没有添加剂、预制菜，燃料主要是煤和稻柴，炊具以铁锅为主。现在的调料比过去更多，食材也比过去丰富，名菜名点的做法，传统影响较大，但现在也有创新。如果将“民国味”与现在比较，肯定是有差异的。不管在民国还是现在，各个年龄段的人口味不一样，如今的老中青三代，饮食习惯和好尚不同，如今年轻一代的饮食消费，也是“轻奢”，较多关注形式，环境要幽雅，摆盘要漂亮，拍张照，传出去，就算吃过了。饮食生活也需要历练，会慢慢改变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美味，“民国味”并不比现在的菜肴更好吃，也不要盲目相信民国美食家笔下的美食如何美味，他们也有局限，就比较各地美味来说，我们就胜过他们多多。

苏州日报：既然书里面南北的美食众多，那有没有什么让你食指大动的？

王稼句：我是苏州人，从小习惯苏州的饮食生活，就小吃来说，街头摊上的豆腐花，至今让我苦恋不已。至于席上的佳肴，主要是功夫菜，如蜜汁火方，最近在老苏州茶酒楼吃到，因太甜，不敢多尝。炒菜如新聚丰的炒塘片，也相当有名。苏州几家老字号，入味的名菜很多，新开的几家，像苏三姑、新苏里、六宜楼等也都各有自己的拿手菜。陆文夫先生跟我说过，满桌佳肴固然是好，就挑吃两三样，才有味道。这是老饕的经验之谈，可以借鉴。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

苏州日报：你编了几位老先生的游记，我们作为当代苏州人，该如何认识范烟桥先生的价值？

王稼句：前些年为上海三联书店策划了一套“现代游记丛编”，我编选了一本《范烟桥游记》，又与张琦编选了《周瘦鹃游记》。范烟桥在苏州文化史上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他才华横溢，写过散文、笔记、小说、论著，很有影响，也写过电影脚本，他写的插曲歌词，如《拷红》《月圆花好》《夜上海》等，因由剧中主角“金嗓子”周璇演唱，风靡一时，至今我们还能听到。就歌词来看，没有对当时上海城市精神和社会生活的深刻了解，是写不出来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出任苏州市文化局首任局长，业余创作弹词，数量很多。

范烟桥一生著述丰厚，有《烟丝集》《茶烟歇》《中国小说史》《作诗门径》《吴江县乡土志》《离鸾记》《草莽奇人传》《孤掌惊鸣记》《花蕊夫人》《秦淮世家》《唐伯虎故事》《销魂词选》《苏州景物诗辑》等。但他在报刊上发表、未曾收入集子的文章更多，有三四百万字，我编的《范烟桥游记》《邻雅散记》《街头碎弦》，则是其中的一部分，要整理出若干卷的范烟桥文集，目前有较多困难，时机还不成熟。我的做法是，出版社需要就编一本，一本本慢慢整理出来。

最近吴江蒋洪编了本《苏味道》，全是范烟桥谈吃的文章，虽然不很齐全，但的确花了功夫。范烟桥也是一位美食家，不但能吃，而且能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陆文夫就经常跟着周瘦鹃、范烟桥等到松鹤楼“尝尝味道”，陆文夫关于吃的知识，不少就是从席间听来的。

苏州日报：范烟桥先生旧作的整理出版，对于我们苏州的文化旅游方面有很多启发，那么范先生的故居怎么更好把它利用起来？

王稼句：范烟桥是吴江同里人，后来迁居城中温家岸，几十年来写的作品，不少内容都和苏州有关，对推动当下的文化旅游，都有较高的参考价值。他的故居“邻雅小筑”，首先应该挂牌，再由政府出面来建一个范烟桥纪念馆。这个事情比较复杂，牵涉的方面很多，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苏州日报：民国时期有不少苏州人，多才多艺又有文化造诣和生活情趣，你怎么理解？

王稼句：清咸丰十年（1860），苏州遭太平天国兵燹，很多人逃难到开埠后的上海，其中的富户巨贾给上海带去了财富，其中的知识分子给上海带去了文化，推动了十里洋场的繁荣。当时上海的书店、杂志、报纸，创办人或主持者几乎都是苏州人。

此后，苏州不少作家都在上海生活过，如包天笑，辛亥前夕进入上海时报馆，与陈景韩轮流主编《小说时报》，同时兼职小说林编译所，主编《妇女时报》，开始小说创作。入民国后，先后主编《小说大观》《小说画报》《星期》《长青》《立报·花果山》等，还曾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职，为明星影片公司撰写剧本。周瘦鹃祖籍苏州，生于上海，说一口上海话，先后主编《申报·自由谈》《礼拜六》《游戏世界》《半月》《紫兰花片》《上海画报》《紫葡萄画报》《良友》《紫罗兰》《新家庭》《申报·春秋》《乐观》等。1931年买宅苏州王长河头，翌年移家苏州，每周去上海一两天处理编务。程小青也是这样，在上海为世界书局编《侦探世界》，抗战胜利后又主编《新侦探》，也是上海、苏州两头跑。范烟桥当然也不例外，我编的《街头碎弦》，全都是写上海的民生百态和四季风情。还有叶圣陶，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上海开明书店做编辑，主编《中学生》，本想落叶归根，在青石弄买地建屋，想不到抗战爆发，不得不逃难到四川去。

苏州日报：对“鸳鸯蝴蝶派”，这些年又有什么新的观照？

王稼句：关于“鸳鸯蝴蝶派”，十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两万余字的长文，发表在《十月》杂志上，算是为它正名了。我认为，“鸳鸯蝴蝶派”即是通俗文学，受到市民阶层的广泛欢迎，而反对者是所谓新文学作家阵营，为了与他们争夺读者市场，就给起了“鸳鸯蝴蝶”的恶谥。上海是鸳鸯蝴蝶派（南派）的发祥地，该派作家以苏州人为最多，有徐枕亚、吴双热、包天笑、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姚民哀、平襟亚、徐卓呆、江红蕉、程瞻庐、顾明道、郑逸梅等。以周瘦鹃为例，他的哀情小说，有《此恨绵绵无绝期》《遥指红楼是妾家》《恨不相逢未嫁时》《画里真真》《午夜鹃声》等，但他的哀情，并非局限于“精诚之爱”，时与爱国、伦理等主题交错互结，如《此恨绵绵无绝期》写丈夫临终前，嘱咐妻子改嫁给自己的老友，不必为他守节，遗言是“使君本无妇，罗敷已无夫，两两相合，宁匪良缘”。这充分表明了一个旧民主主义者对“从一而终”封建礼教制度的挑战。

苏州的范伯群教授长期研究鸳鸯蝴蝶派，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写过一本《礼拜六的蝴蝶梦》，基本还是持批评的态度，直到他晚年出版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才把这个观点改过来。

享受爬梳历史的趣味

苏州日报：这么多年你编了这么多本书，光今年一年就有八本。你总是在书房里忙忙碌碌的，编书的乐趣是什么呢？

王稼句：整理文献是我的兴趣所在，关注点主要是苏州。世纪初，我整理出版了《苏州文献丛钞初编》，上下两册，收录了《中吴纪闻》等三十种笔记。近年出版的《吴门风土丛刊》，那是为完成顾颉刚、俞平伯、王伯祥三人半个世纪前的夙愿，三位先生拟定的篇目，我作了整理，有蔡云《吴歈百绝》、顾禄《清嘉录》《桐桥倚棹录》、袁学澜《苏台揽胜词》等七种。此外，有《插图本浮生六记》、《古新郭文钞》、《五亩园小志题咏合刻》（外两种）、《吴中文钞》、《吴中词征》、《虎丘文献辑存》等。那都是关于苏州的古典文献，将它们整理出来，让需要阅读、使用的人容易找到。同时我还整理民国苏州文献，如《姑苏斜阳》《古保圣寺》，还有叶圣陶的散文选集《藕与莼菜》，以及最近出版的《吴门柳》《姑苏雨》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情是愉快的，当我一遍遍读着这些描绘或记录苏州的文字时，很有一点欣赏的态度，那也就乐在其中了。我还编过几本图像方面的书，如苏州老照片的《苏州旧梦》《消逝的苏州风景》。还有图绘的汇集，如《三百六十行图集》《晚清现象》，其中也有关于苏州的内容。

苏州日报：为什么你对苏州文献的爬梳有如此大的兴趣？

王稼句：梳理苏州地方文献，就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如苏州引领全国时尚的现象，早在春秋吴王时代已经出现了，明代中期以后，这个现象更加突出，这包括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

前人有四句话：“生在苏州，穿在杭州，食在广州，死在柳州。”为什么说“生在苏州”，“生”就包括吃，包括穿，包括死。晚清广州餐饮界有个同业工会，就叫姑苏酒楼公会，至少他们是以“姑苏”为标榜的。我编《南北风味》后发现，全国很多城市，包括边远地方，都有“苏州馆”。服饰方面，那确乎引领全国时尚，“苏州头”和其他妆饰，甚至为宫中仿效。苏州古典园林是最佳人居环境，北京的明清时期宫苑建筑，主要有西苑三海、三山五园、承德避暑山庄，就不止一处仿造狮子林和寒山千尺雪。北京营造，得力于江南工匠，如吴县人蒯祥，永乐间建北京宫殿，正统间重建三殿及文武诸司，修禁城西大隆庆寺等，凡殿阁楼榭、回廊曲宇之设计，无不中皇上意。再如华亭叠山家张涟（南垣）之子张然（陶庵），康熙初应聘至京，先为冯溥经营万柳堂，又为王熙改建怡园，随后供奉内廷，参与了西苑瀛台、玉泉山行宫以及畅春园的建造。他的后人世代传承其业，成为北方著名的叠山世家——“山子张”。再说死，苏州西郊诸山，乃著名“吉地”，至少自晚清起，上海人都以葬在苏州为荣耀的。

苏州日报：这么多年来你不断地整理苏州的这些文献古籍，包括您自己撰写一些文史的深度文章，是否有一些破案的快乐？

王稼句：注重历史细节，那是很有意思的。《浮生六记》中沈复与顾鸿干重阳日去西郊登高，来到上沙的涧上草堂，根据沈复描写，那里并不是涧上草堂，而是水木明瑟园遗址。再说沈复与芸娘去吴江，“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虎啸桥近今三香路，那是看不到太湖的，查了《太湖备考》上的地图，应该是“浒稍桥”，沈复写错了。这是不是属于“破案”的快乐，我不知道，但我愿意纠正这些文献中的谬误。

苏州风俗，“花朝”（百花生日）那天的，有“赏红”之举，就是在树枝上扎缚红绸条或红纸条，江南不少城市都有此俗，甚至宫中也有，惟有苏州称为“赏红”，那是多好的一个词。另外，明清苏州有多座花神庙，因为苏州花业繁盛，从业者在“花朝”要进行祭祀。苏州民间工艺有一种像生花果，像生也就是仿真，不是真的花果，而是工艺品，从业者“花朝”也要到花神庙祭祀。这就很有意思了，可以好好地去研究它。

苏州日报：你怎么定位你自己的写作？

王稼句：写书的事，也急不得，目前正关注风物史，如花船画舫、迎神赛会，所得材料已差不多了，可以择日开工。在整理文献方面，一本《苏州竹枝词》，一本《吴门闺阁志》，都已经差不多了，但都是近百万字，核校确是很累人的。事情是做不完的，只能悠悠地进行，操之过急，适得其反，这也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在苏州研究本土文化的学者很多，桑梓之情，没齿难忘，都是热爱苏州的体现，但如何由浅渐深，由狭渐广，进入一个新的境界，那是需要好好思考的。

苏州日报：当代我们该如何阅读经典，如何更好地有效地读好一本书？

王稼句：读书是一个很个人的事，如今提倡全民阅读，构建书香社会，读纸质书，读电子书，都是读书，不必厚此薄彼。而每个人的读书兴趣又不同，更不必一律。对我自己来说，有些经典，还想再读几遍，像《庄子》《荀子》《韩非子》等。其他的读书，那就是结合写书编书的需要，好在现在查找的途径更多，也很方便。应该说，读书生活是愉快的生活。如果一定要说哪些书不读，那就是所谓“必读书”和各类得奖书。

人物介绍

王稼句，苏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多年致力于中国古代文化研究，并在乡邦文献和文化整理中用功颇深。1990年至今出版著作百余种，以随笔为多，有《笔桨集》《枕书集》《砚尘集》《煎药小品》《谈书小笺》《秋水夜读》《书生风味》《看书琐记》《看云小集》《听橹小集》《采桑小集》《读园小集》《怀土小集》《吹箫小集》等；平素关心乡梓琐碎，有《苏州山水》《姑苏食话》《吴门四家》《吴门烟花》《三生花草梦苏州》《一时人物风尘外》《纵横姑苏》《锦绣吴市》《苏州古城》等；又校点、纂辑《苏州文献丛钞初编》《苏州园林历代文钞》《苏州山水名胜历代文钞》《古保圣寺》等乡邦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