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嘉瓒近影 (受访者供图)
□苏报记者 凌欣炜 实习生 袁 丽
穿过散布粉墙黛瓦民居的巷弄,苏州园林的曲径通幽处,藏着一位学者半生的文化守望。日前,魏嘉瓒的新书《苏州民国园林史》问世,成为全国第一部反映民国时期苏州园林面貌的专门史。这是继《苏州历代园林录》《苏州古典园林史》之后,又一部具有开创性意义的著作。
魏嘉瓒出生、成长于徐州,工作、定居于苏州,他的一生是文化基因的迁徙与交融。从教育、宣传、秘书、统战、新闻到文物管理,多领域的工作经历看似跨界,实则是大文化脉络的延展。与他对话,如同翻开一本厚重的园林史书,字句间流淌的不仅是学术的严谨,更有一份对苏州文化的赤子深情。
他坦言,研究园林始于“无心插柳”,却因对苏州的深爱而成为毕生志业。初到苏州,为了深入了解这座城市,他埋首古籍、抄录资料、走街串巷,这种笨功夫让人想起园林中一砖一瓦的堆叠,看似缓慢,却沉淀出历史的肌理。在魏嘉瓒眼中,园林的本质是一场“天人对话”,他反复强调“生态为第一”,执着于对人文故事的挖掘,让园林不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流淌着主人性情的鲜活生命。
除了研究园林,他还深耕于吟诵的传承。魏嘉瓒自幼便学习传统吟诵,师从唐调名家蒋庭曜等人,精通唐调吟诵技法,是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吟诵调(苏州吟诵)”的代表性传承人。他致力于复兴这一濒临失传的读书方式,通过开设讲座、培训班以及参与中小学教材编审,将“最美读书声”传诵至更远。在他看来,在园林中吟诵是“珠联璧合”,当现代人困于喧嚣,或许只需一方园林、半阕旧词,便能重拾“此曲只应天上有”的澄明心境。
生活中,魏嘉瓒的兴趣爱好十分广泛,吹过南萧、笛子、唢呐,拉过板胡、二胡,还会玩玩石头。“我这辈子就爱玩,什么都是玩出来的。”这位85岁的学者,以“玩”的姿态著书立说,却无意间填补了苏州园林史的空白。而这种“玩”的心态,恰似古人造园时的写意——不为功利,只为心中那份对文化与美的执念。
文化基因+笨功夫 决心做懂苏州的人
苏州日报:你曾从事多个领域的工作,这些经历对你研究园林有何独特的启发?
魏嘉瓒:是的,我从事过教育、秘书、统战、文化、新闻等工作,这都是大文化方面的工作。园林也是文化,是艺术。文化都是相通的。我读书时读的是中文系,基本的文化爱好和功底是有的,这是我业余研究园林的基础。我研究园林,根本上还是一种文化的爱好和交融。加之苏州园林这么美,值得人去爱。我来到苏州以后,就决心做一个懂苏州的人。特别是那时在文化局工作,分管文物,苏州的许多园林都是不同级别的文物,是我管理的对象。为了工作,我的文化基因也就自然地用在了园林上。
苏州日报:从某种意义上讲,工作其实对于你研究园林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魏嘉瓒:可以这么认为。从文物的角度说,要管好园林,必先知其“前世今生”,这就促使我去学习。我曾花费一年半时间,读了苏州市古籍馆里几百种苏州地方志书,重点学习、研究苏州园林、寺庙、桥梁、名人故居、名人墓葬以及咏苏州的诗词六个方面,抄录了2000多张卡片,其中园林方面的卡片最多。
原本没想过要出书,只是想整理出来,有利于我的工作,也给同事们提供点学习的材料。不久,北京燕山出版社主动联系我,说他们想出这方面的书,结果1992年就出版了《苏州历代园林录》。之后我调到新闻系统工作,园林研究也就停下来了。直到退休以后,2004年,为迎接第28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海三联书店邀我撰写《苏州古典园林史》。此书以《苏州历代园林录》为基础,串联起园林发展的脉络与人文关联,就出版了。此前还没看到系统的苏州园林史著作,我这算是第一本吧。这实际上也是我做的一项文化工作。
苏州日报:从《苏州古典园林史》到《苏州民国园林史》,这是一开始就想好的计划吗?
魏嘉瓒:算是我研究园林的系统安排。写完《苏州古典园林史》之后,我本想写苏州现代园林史,包括民国时期的园林和新中国成立后(当代)的园林,但动笔后发现内容太多,一本书根本写不下,于是将民国园林和当代园林分开写了。
苏州日报:那时候研究苏州园林的专门史并不多,面对史料匮乏的难题,你如何去攻克的?
魏嘉瓒:我的研究离不开笨功夫,写成一本书绝不会一蹴而就,靠的是日积月累。我来苏州前,就读过一本同治年间的《苏州府志》,还抄录两大本子相关内容,背诵了几十首咏苏州的诗。到苏州后,除了读苏州的史志外,我还逐街逐巷地对苏州园林等古迹进行过考察,苏州的大小山头、文保单位我也都跑过。当时也都有考察记录。
苏州自古文风极盛,当今研究苏州文史的朋友也多,市面上有很多这方面的书籍和文章,我很注意学习,有时还剪报。这样长时间下来,掌握了不少材料。写书时辨析取舍的余地就比较大,相对说来,就容易写出园林的真实面貌,起码落差会小一点。即使是这样,这本新出的《苏州民国园林史》也仍然有错误。书出版后,我请朋友再帮我审读,他们给我指出了一些问题,我很感谢,也会继续努力。
苏州现代化城市建设要以园林为“底稿”
苏州日报:你在《苏州民国园林史》中提到,民国时期的公园与私园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这些特征如何反映当时社会的文化碰撞与融合?
魏嘉瓒:任何一种园林形态都是时代的产物。公园的创造权属于西方的资本主义社会,它在清末民初舶来中国。它的最大特点就是“公”,它的服务对象广泛,不像皇家园林专供王侯游赏、私家园林专供私人享受、宗教园林专供和尚道士与香客休憩,公园是供广大百姓游玩的。它面积较大,分区分块;特别强调绿化,有高大的乔木,生态极佳,它的天然野趣一般超过私家园林,更接近我们祖先的造园初心。但其艺术性弱于古代的私家园林,在花木种植和造型上基本是西方的格局。不过,公园一旦传入中国,也迅速地中国化,苏州大公园的园林景观基本上还是苏式园林的风貌。
民国时期建造的私家园林的时代特征特别明显,即正居的建筑多是洋房,花园仍是苏式的,称为“花园洋房”。这样的花园洋房至今在苏州还有一些很好地保留着,如今天的“网红打卡点”章太炎故居。
苏州日报:这对于当下的园林设计与建设有什么启示?
魏嘉瓒:任何一种建筑物或者艺术品类都有三个性:传统性、时代性和个性。中国传统的私家园林尤其如此,它有继承和发展的问题。你看民国时期苏州新建的私家园林,它们的园林景观多数仍是传统的风貌,但建筑不再是飞檐翘角、粉墙黛瓦的亭台楼阁,而多西式小楼。作为园林艺术,它虽然发展了,但没有产生质的变化,它仍然是苏式园林。当今造园也依然要在传统性、时代性和个性上好好探索。
当今,咱们苏州人造园总体上看还是以恪守传统为主,创新少些。但创新到什么程度才算不失传统呢?贝聿铭建造的苏州博物馆,用片石代山,绝对不同于苏州传统的山石构置方法:叠山、立峰、点石等,这是贝大师的绝对创新,但还是不是苏州园林运用山石造园的传统方法呢?老实说,这个问题,我还没弄懂。
苏州日报:无论是公建园林还是私家园林,它们在传承苏州园林文化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魏嘉瓒:公园也好,私园也好,都是园林。建造的根本目的都是一样的,即为了优化人居环境。私家园林本来就是私人的住户院落加上花园,首先是用的,是一种美好的生活环境。大概在唐宋之际它渐渐地发展成园林艺术,有了观赏的功能。在这两项功能上,苏州的古代私园都是典范,所以它才能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当然,公园还有一个面向社会的服务功能,特别是当今的口袋公园更是如此。在时间上,苏州民国时期的园林上承古代,又接着当今,古代、民国、新中国,在时间上一直相连,在园林的建造上也是一脉相承。守正、创新是任何事物都要把握好的一个大原则,对当今的苏州园林更特别适用。苏州园林必须守正,因为它有正可守;更必须创新,特别是国家作出了创建“国家园林城市”“国家生态园林城市”“公园城市”的部署,全国都闻风而动,力争上游,一向以园林名世的苏州当然应该仍然走在时代的前列。
苏州日报:在你眼中,苏州园林独特的魅力主要体现在哪里?
魏嘉瓒:苏州的园林,不管皇家园林(早期苑囿)、宗教园林、私家园林、公园,都是一个整体,它们都是苏州的。就今天说,在全中国、全世界最能叫得响的还是拙政园等这一批古代私家园林。这些园林是苏州文化、面貌的门面和名片,也是代表和灵魂,苏州的一切美好都珍藏在自己的这些园林里。我曾经在《苏州古典园林史》里归纳过苏州园林的艺术特点,即小巧、幽曲、含蓄、精致,写得还比较细。作为造园艺术,它的美学价值你夸奖到什么程度都不会过分。
苏州日报:这种造园艺术,对于未来的城市建设有着怎样的意义?
魏嘉瓒:在今天我国现代化建设的全新面貌中,园林建设也是一个方面的体现。今后园林发展的重点必定是公园,这是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制度性质决定的。就改革开放以后的现实来看,苏州公园建设的变化是巨大的,发展也是神速的。
苏州日报:具体的变化和发展可以展开说说吗?
魏嘉瓒:新中国成立时,苏州城区就只有苏州公园等寥寥几处公园,现在大致已有大中型公园230多处、口袋公园370处,共约600处。公园的类型除综合公园外,专类公园丰富多彩,如湿地公园、地质公园、森林公园、生态公园、动物园、植物园、游乐园、体育公园、文化公园、名人胜迹纪念园等。许多公园的建造都嵌进了苏式园林的传统,苏州郊野的自然公园小茅山公园就是传统美学运用得很好的一处公园。苏苑公园、承德里口袋公园、慧苑、君子园、姑胥角口袋公园等小游园,简直就是裸露在大街小巷的苏州古典园林,它们都是苏州园林的美学价值在现代园林建设中的运用。至于这种美学价值在当今私家园林建造上的体现则又更为突出,因为苏州人骨子里喜欢老祖宗的造园风格。
当今,我国把生态文明提到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一样重要的地位,这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特征。在生态文明建设中,园林大有作为和用武之地。园林是生态下的艺术,要始终把握园林的生态功能与艺术功能的完美结合,结合得好了,园林对现代化建设就会发挥更好的作用。
在园林中寻找自然与人文共生的答案
苏州日报:除了梳理园林发展脉络,你研究园林还关注了哪些方面?
魏嘉瓒:我在研究园林的过程中,经常会想到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但也是疑惑最多的问题,即“什么是园林,园林的本质是什么”,怎样处理好园林的自然化与艺术性的关系,特别是在实现中国式现代化、加强生态文明建设的今天,这个关系更要处理好。
最早我们的先人造园,动因就是为了回归自然,要“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要在自己的家里创造“第二自然”。但随着园林由写实到写意的发展,千百年来,园林的生态性、自然美在弱化,艺术性在强化。这是造园初心的发展,但也存在偏离初心的倾向。我衡量园林的标准,不管是历史上的园林,还是新造的园林,都是以生态为第一。再一个是研究园林要加强人文的研究,要多挖掘与人有关的内容,技术和艺术都需要很好研究,但园林如果离开了人,则毫无意义。这两个方面是我写书时很注意的问题,但把握得并不太好,因为我资料的占有量不够多。
苏州日报:在你看来,园林的人文内涵体现在哪里?
魏嘉瓒:人文体现在多方面,比如“三分匠七分主”,“匠”也好,“主”也好,都是人文的主体。如果没有主人、匠人,何来园林?再说,文如其人,园也如其人。不研究透他们,也就研究不好园林。曾任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副调研员的周苏宁同志有几本书,就是研究园林的主人、匠人的,非常好。现在一些别墅群里的私家园林,有的是开发商统一建造,然后卖给住户,园中的花木、山水、建筑差不多都是一样,根本体现不了园主的个性。
我考察过一些人家,有的就把原来开发商的构建全部推翻,按照自己的思想重新建造,展现了自己的人文思想。园林里的书画古玩、“屋肚肠”,更要认真研究,看其是不是有高质量的艺术美。一些人文故事,也值得一记。如我在写柴园的时候,就特别记述了当年柴园60岁的老姑娘嫁给清朝遗老、85岁的“三礼”专家曹元弼的故事,扩充了柴园本身的人文内涵。苏州园林有许多人文故事需要挖掘,听说老友柯继承(苏州知名文化学者)正在做这方面的工作,很期待。
苏州日报:我们知道,你不仅是园林研究领域的专家,还是当代著名的吟诵家。
魏嘉瓒:我现在是教育部和人民教育出版社正式任命的“经典资源库·吟诵项目”专家,也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吟诵调(苏州吟诵)”的传承人,我的吟诵主要是“唐调”。我和吟诵结缘很早,4周岁时跟父亲学会吟诵刘邦的《大风歌》,五六岁时跟叔父学写诗,也跟着他哼诗,还跟1932年无锡国专的毕业生、大表兄黄元亨读了半部《论语》,他用“唐调”讲书,但我没学会,只有点印象。真正学会“唐调”吟诵是读大学时跟无锡国专的第一届毕业生、常州人蒋庭曜老师学的,也跟其他教授学过别的调子的吟诵。
苏州日报:园林艺术与吟诵艺术是否存在美学关联?
魏嘉瓒:吟诵虽然也有音乐美,但它主要就是一种古人的读书方法,讲规矩,艺术上的要求不高,比较随意。但是用吟诵的方法读古诗文,感受会不一样,它更能展示出古诗文的意蕴。如果在园林里吟诵诗文,会珠联璧合,情景交融,说不定会产生一种“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感觉。
苏州日报:古代文人“园中吟诗”的传统对当代人的精神生活有何借鉴意义?
魏嘉瓒:不仅古人园中吟诗,今人也爱园中吟诗。这种情景下的吟诗,会是一种享受,对人的情操陶冶、精神净化,都能起到很好的作用。因此,有兴趣者学一学吟诵,然后到山林里吟诗,到园林里吟诗,都是一种积极的休息,可以使精神生活的质量得到提升。
苏州日报:关于苏州园林,接下来还有什么出版计划吗?
魏嘉瓒:目前,我已经写好了《苏州当代园林史初编》的书稿,是写新中国成立至今的70多年的苏州园林史。之所以加上“初编”,是因为当代还在不断发展,我只能写到现在。我写的苏州园林史已经涵盖了古代、民国、当代,再加上1992年出版的《苏州历代园林录》,不自觉地形成了一个系列。这几本书差不多都可算是业务范围内的第一本,错误一定不少,请大家多批评吧。
我85岁了,下一步没什么计划了。我本来也没什么计划,就是怀着一种休闲、玩的心态写点东西,出几本书也是无心插柳。我的兴趣比较广泛,写写诗、吟吟诗,玩玩石头、乐器等,夕阳黄昏,一切顺其自然,继续“玩”下去吧。
人物简介
魏嘉瓒,1963年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先后在苏州市政协和文化、广电等部门工作。业余研究园林,写诗,吟诗,玩石头。现为中华诗词学会理事、江苏省诗词学会副会长、苏州市诗词学会会长,中华吟诵学会理事、苏州市吟诵传习社理事长,是教育部和人民教育出版社聘请的“经典资源库·吟诵项目”专家,也是江苏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吟诵调(苏州吟诵)”代表性传承人。主要著作有《歌风楼诗文集》《苏州历代园林录》《苏州古典园林史》《苏州民国园林史》《最美读书声——苏州吟诵采录》《吟诵传薪——歌风楼吟诵讲堂教学实录》《石韵》《美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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